汉献帝建安十三年,也就是公元208年的冬月,在江汉之间爆发了一场举世闻名的水陆大战。战争的结果,号称拥兵八十三万而实有兵力二十五万的曹操惨败于兵力不足五万的孙权、刘备联军之手。此次大战,奠定了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坚实基础,历代史家有的将其称之为“赤壁之役”,有的将其称之为“乌林之役”。
一
当日大战刚刚结束,当事人曹操与孙权去信说:“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郎虚得其名。”(见《三国志》裴松之注引西晋虞溥《江表传》)
稍后,当事人阮瑀又代曹操作书于孙权说:“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舡自退,以避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见梁昭明太子萧统《文选》卷四十二)
数十年后,东吴史官韦昭撰《吴书》说:“赤壁之役,(黄)盖为流矢所中,时寒堕水,为吴军人所得……”(见裴松之注《三国志·吴书·黄盖传》所引)
所谓“赤壁之役”,必是先有赤壁后有战役,只因战役在赤壁发生,故当事人、当时人将其称之为“赤壁之役”。
与曹操、阮瑀的说法不同,赤壁之战的另一位当事人—— 蜀汉的关羽在夺得荆州之后与东吴的鲁肃对话时说:“乌林之役,左将军身在行间,寝不脱介,戮力破魏,岂得徒劳,无一块壤,而足下来欲收地耶?”(见裴松之注《三国志·吴书·鲁肃传》所引东吴韦昭所撰的《吴书》)左将军指刘备。
孙权称帝之后,东吴的另一位当事人陆逊在晚年上书说:“陛下神武之姿,诞膺期远,破曹乌林,败备西陵,禽羽荆州。”(见《三国志·吴书·陆逊传》)
与此同时,东吴重臣诸葛瑾、步骘为营救周瑜之子,也联名上书言:“臣窃以(周)瑜……视死如归,故能摧曹操于乌林,走曹仁于郢都。”(见《三国志·吴书·周瑜传》)
东吴史官韦昭除有以上“赤壁之役,(黄)盖为流矢所中……”的记述之外,他曾奉命为《吴鼓吹曲》撰写歌辞十二篇,其中第四篇的题目亦为《伐乌林》。在《伐乌林》歌辞之前,韦昭附有小序一则,其原文如下:
乌林者,言曹操既破荆州,从流东下,欲来争锋,大皇帝命将周瑜逆击之于乌林而破走也。汉曲有《上之回》,此篇当之第四。
曹操北伐,拔柳城。乘胜席卷,遂南征。刘氏不睦,八郡震惊。众既降,操屠荆。舟车十万,扬风声。议者狐疑,虑无成。赖我大皇,发圣明。虎臣雄烈,周与程。破曹乌林,显章功名。
以上《伐乌林》见于梁人沈约所撰的《宋书·卷二二·乐志四》中,其正文共十八句,每句四字、三字不等。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晋书·卷二三·乐志下》记述说:“汉时有短箫铙歌之乐,……于鼓吹多序战阵之事。及魏受命,改其十二曲,使缪袭为词,述以功德代汉。……改《上陵》为《平南郡》,言曹公平荆州也。……时吴亦使韦昭制十二曲,名以述功德……改(汉)《上之回》为《伐乌林》,言魏武既破荆州,顺流东下,欲来争锋,权命将周瑜逆击之于乌林而破走也。”
所谓“乌林之役”,必是先有乌林,后有战役,只因战役在乌林发生,故当事人、当时人将其称之为“乌林之役”。“伐乌林”、“破曹乌林”、“摧曹操于乌林”,皆同此理。
除了当事人、当时人的记述不同之外,西晋的史学家陈寿在他的《三国志》中将这场战役的地点同样是一说在赤壁,一说在乌林。言赤壁者,见于《武帝纪》《吕范传》《吴主传》《周瑜传》《黄盖传》《先主传》《诸葛亮传》等,其文字则分别为“公至赤壁”、“遇于赤壁”、“战于赤壁”以及“曹公败于赤壁”。言乌林者,见于《程普传》《甘宁传》《凌统传》《吕蒙传》《鲁肃传》《周瑜传》等,其文字则为“破曹公于乌林”、“拒破曹公于乌林”、“西破曹公于乌林”等等。
数十年后,南朝宋人范晔鉴于古人将当日大战的地点赤壁、乌林混用不分,便在《后汉书·孝献帝纪》中直接记述:“曹操以舟师伐孙权,权将周瑜败之于乌林赤壁。”
关羽、陆逊、诸葛瑾、步骘全都是赤壁之战的当事人、当时人,为什么他们的说法与曹操、阮瑀的说法完全不同呢?身为史官,韦昭为什么将当日大战一边说是“赤壁之役”,一边又说是“伐乌林”、“破曹乌林”呢?陈寿、范晔为什么沿袭韦昭的作法将赤壁、乌林混用不分呢?
原因只能是一个,那就是当日的那场战役为水陆大战,其地域广阔,以水上而言,滨临大江的赤壁声名显赫,曹魏一方比较熟悉;以陆地而言,乌林毗邻赤壁,东吴、蜀汉人则更为熟知。是故,东吴的当事人与蜀汉的当事者喜欢以“乌林”为称,而曹操自己包括他的幕僚因讳言恶地“乌林”,故将此大战仅称之为“赤壁之役”。
按,西晋人陈寿撰写《三国志》,其《吴书》大都采自韦昭《吴书》中的史料,故《三国志·吴书》明显带有韦昭《吴书》的文笔色彩。细心的人可能看得出来,言破曹于乌林基本是在《三国志·吴书》的有关人物的传记之中。
二
江汉之间,截止南宋,有六个赤壁、四个乌林的说法,当年大战究竟发生在哪一个赤壁、哪一个乌林呢?
首先说赤壁。
其一,南朝宋人盛弘之在《荆州记》中说:“(蒲圻)县沿江一百里南岸名赤壁,周瑜此乘大舰,上破魏武兵于乌林,乌林、赤壁其东西一百六十里。”按,此赤壁位于长江南岸,其地虽然位于蒲圻境内,但不是今人所知的蒲圻赤壁。
其二,北魏郦道元注《水经》说:“江水左迳上乌林南,又东迳下乌林南,吴黄盖败魏武于乌林,即是处也。……江水左迳百人山南。右迳赤壁山北,昔周瑜与黄盖诈魏武大军处所也。”按,此赤壁位于长江南岸,后人名之为江夏赤壁或武昌赤壁。
其三,唐人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志》中说:“赤壁山在县西一百二十里,北临大江,其北岸即乌林,与赤壁相对,即周瑜用黄盖策,焚曹公舟船败走处。”按,此赤壁位于长江南岸,即今人熟知的蒲圻赤壁。
其四,南朝宋人刘澄之在《荆州记》汉阳郡下记述说:“临嶂山南峰,谓之乌林峰,亦谓之赤壁,周瑜破曹处。”按,此赤壁位于长江之北,汉水之侧,后人称之为汉阳赤壁。
其五,唐代《汉阳郡图经》记述说:“赤壁,一名乌林,郡西北二百二十里,在㲼川县西八十里,跨㲼川南北。”按,㲼川,宋避赵光义名讳改为汉川。此赤壁位于长江之北,亦与汉水相邻,后人称之为汉川赤壁。
其六,汉人桑钦在《水经》中记述江水源流时说:“江水左迳赤鼻山南。”郦道元注云:“山临侧江川。”唐人李白在《赤壁送别歌》中说:“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郎于此破曹公。”唐人杜牧在《齐安郡晚秋》诗中说:“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北宋大文学家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说:“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按,此赤壁位于长江北岸,后人称之为黄州赤壁。
再说乌林。
其一,以上盛弘之、郦道元、李吉甫笔下所记述的乌林。按,此乌林位于长江之北,今人称之为洪湖乌林。
其二,以上南朝宋人刘澄之笔下汉阳境内的乌林。按,此乌林实为临嶂山之南峰,既称之为乌林峰,亦谓之赤壁,远离大江,与汉水相近,今人称之为汉阳乌林。
其三,以上《汉阳郡图经》中说的㲼川乌林。按,此乌林亦名赤壁,位于长江之北,近在汉水,远离大江,今人称之为汉川乌林。
其四,黄州境内的乌林。南宋人王象之在《舆地纪胜》黄州景物下云:“赤壁,东坡有赋。乌林,与赤壁相近。”按,此乌林位于长江北岸,地处黄州赤壁的江上游,后人称之为黄冈乌林。
以上四个乌林,其中汉阳、汉川的两个乌林皆是一地二名,即既叫赤壁又叫乌林。因与当日大战情势不合,故不为世人所重。黄州乌林在历代地理书籍中虽然有所记载,但由于赤壁的盛名将其掩盖,故未能引起世人注意。洪湖乌林自南北朝以来一直被一些史家当作当日大战时的乌林。
问题是,指洪湖乌林为当日大战之地者将赤壁全都定位于长江南岸,且都是以洪湖乌林反求赤壁之所在。盛弘之笔下的赤壁,与乌林东西相距一百六十里,与当日大战黄盖眼见曹船首尾相接而建计火攻实难契合。又如郦道元笔下的赤壁与乌林,相距在二百里之上,更与史实不合。李吉甫笔下的赤壁,虽然与洪湖乌林相近,但二者一江相隔,距离不足四里,且曹、刘、孙三方屯兵的方位与史书的记载完全不同,与黄盖当日借东南风“中江举帆……去北军二里余同时发火”的情势相去甚远。
事实上,将赤壁定位于长江南岸皆是后人的臆断,因为赤壁之战的当事人王粲在《英雄记》中早已明确记述说:“周瑜镇江夏,曹操欲从赤壁渡江南……”(见唐人欧阳询《艺文类聚》火部)曹操打算从赤壁渡江到江南,这个赤壁只能是位于长江北岸。在长江之北的三个赤壁之中,因汉阳、汉川的两个赤壁远离大江,故位于长江北岸的赤壁惟有一个,那就是黄州赤壁。所有持江南赤壁说者,大都以洪湖乌林反求赤壁的所在,这无疑是错误的。赤壁既然不在长江南岸,洪湖乌林没有赤壁作为后盾,说它是当日大战之地,无异画饼充饥。
三
根据王粲《英雄记》中的记述,江汉之间只有黄州赤壁独具其位于长江北岸的条件,顺藤摸瓜,当日曹操兵败的乌林只能是在黄州境内。
唐人杜牧于会昌二年(842)出任黄州刺史,他在《黄州寄岳州李使君》诗中写道:“乌林芳草远,赤壁健帆开。往事空遗恨,东流岂不回。”杜牧笔下的乌林就是黄州乌林。
北宋大文学家苏轼因“乌台诗案”谪居黄州,他曾在黄州写诗说:“乌林荒草远,赤壁健帆归。”这个乌林也是指黄州乌林。
明人王圻在《黄州赤壁》诗中说:“沙沉赤鼻迷吴迹,兵绕乌林忆汉年。”
明代大诗人杜茶村诗云:“赤壁云初瞑,乌林日渐红。波摇两岸火,人语隔江风。”
王圻、杜茶村皆沿袭杜牧、苏轼的说法,将黄州境内的赤壁、乌林对举入诗,这应是黄州不仅有赤壁,而且有乌林的铁证。
以上说过,南宋人王象之在《舆地纪胜》黄州景物之下记述说:“赤壁,东坡有赋。乌林,与赤壁相近。”乌林既然与赤壁相近,它只能是黄州的乌林。
明人罗贯中在《三国志通俗演义》中记述赤壁之战前夕,曹操横槊赋诗的地点是“东视柴桑之境,西观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觑乌林”,身在赤壁,朝北望是乌林,这个乌林显然是位于黄州赤壁之北,它必定是黄州境内的乌林。
明人钟惺在《官古愚先生传》中记述说:“守忠数世上,有避兵由鄱阳徙黄冈乌林者,乃为黄冈人。”钟惺此处言“黄冈乌林”,明显是在与其它乌林相区别。
那么,我们现在亟需弄清曹操兵败的乌林究竟在黄州境内哪一个地方了。
明代万历年间的湖北京山人李维桢在为他的老朋友黄冈团风人官应震所撰写的《官氏墓志》中说:“团风镇,古时又名乌林。”
清代光绪年间的《黄冈县志》记述说:“黄州江南岸有樊口,又城西北五十里濒江之团风镇亦名古乌林。”
清代光绪十五年立于团风镇的树德堂碑上明确镌刻有“窃团风地号乌林,界临鹅渚”的字样,此碑今存团风县文化馆。鹅渚,古称浦口、大举口,即举水入江之口,因形势俗名鹅公颈,今称大埠口。
清代光绪年间的《赤壁志》上明确记述说:“窃意赤壁之东南十里为樊口,非昭烈(刘备)进兵之处乎?……所称赤壁,其北岸曰乌林,非团风镇之古名耶?在赤壁西北五十里,正是由豫来黄水陆要冲,昔年老江在焉!史称赤壁初战不利,引次江北,而后有乌林之败,此乌林较他处尤确。”
根据史书的记载,赤壁与乌林只能是同在大江一侧,绝不可能是一在江南,一在江北。
综上所述,团风在黄州赤壁西北五十里,正是当年周瑜大破曹操之地,团风镇就是古代的乌林。
四
“团风”作为地名,始见于北宋的地理志书《太平寰宇记》中,该书言举水由团风入大江。又,北宋的《元丰九域志》在齐安郡黄冈县下记述有“齐安、久长、灵山、团风、阳罗、沙湖、龙陂七镇”。
“团风”作为地名,在北宋大文学家苏轼的《东坡志林》中亦有记述。苏东坡在《应梦罗汉》一文中记述说:“仆往岐亭,宿于团风,梦一僧破面流血,若有所诉……”文中的岐亭位于麻城。苏东坡写此记的日期是元丰四年(1081)四月初八。记中说自己自黄州去岐亭看望老朋友陈季常,途中夜宿团风,说明团风在当时属于一个集镇,这与北宋的地理志书《元丰九域志》中的记载吻合。团风在北宋元丰年间是黄州黄冈县七镇之一。
历史上为什么要将乌林改名为团风,史无记载。
赤壁之战前夕,曹操踌躇满志,横槊赋诗作《短歌行》一篇,歌中写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无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罗贯中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三十《曹孟德横槊赋词》一章中言曹操歌罢,众和之,唯有刘馥进言曰:“大军相当之际,将士用命之时,丞相何故出此不吉之言。”酾酒临江的曹操见有人败坏他的雅兴,手起槊枪,一下子将刘馥置于死地。
曹操的《短歌行》真的成为他惨败的谶言。“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状写的正是乌林之景。赤壁惨败之后,曹操将乌林视为“恶地”,一直讳言此处。赤壁之战的当事人阮瑀在代曹操写给孙权的书信中表达曹操战败后的心境说:“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舡自退,以避恶地……”赤壁大战之后,乌林因在江北,一直属于曹魏的辖地,这“恶地”似乎就是当时人将乌林改名为团风的一个重要原因。
赤壁之战,东吴借助东南风火烧曹操江上的战船且延及岸上的营寨,“团风”二字是否具有这种内涵,笔者以为是值得探讨的。
“团风”作为古镇名称,有文字记载者距今已有千年的历史,宋、元、明、清人皆将团风称之为“古乌林”,团风的历史文化涵量如此厚重,令人称奇。
“破曹乌林”,壮哉团风!
谨以清人徐石麟《次团江》诗作为本文小结:
下马团江浒,乌林旧战场。楚宫沙月白,吴垒戍云黄。
鉴影涵天远,襟流束地长。江声疑有恨,如欲诉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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