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祥: 柏举之战主战场考

#黄州赤壁古战场研究会筹备小组#王琳祥2022-07-25

柏举之战主战场的准确地点,既不在龟山,也不在举水入江之口,而是在举水之西、汉阳柏泉山一带。
内容提要:据《左传·定公四年》记载,柏举之战时,原本与吴军夹汉而陈的楚国统帅子常率军济汉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小别、大别皆为山名,分别位于今汉川、汉阳境内。小别山即今汉川甑山,大别山即今汉阳龟山。楚军统帅子常渡过汉水而陈兵,自小别山至大别山的事实告诉我们,当日大战的地点柏举离此地绝不会太远。汉阳柏泉山与大别山相近,柏泉山名因山下景德寺内的古井中有大别山禹庙中的古柏之根而得,不独历史悠久,且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柏举之战的“柏举”系汉阳柏泉山与举水的合称。
关键词:柏举之战;主战场;考
作者简介:王琳祥,字沁洋、心祥,号赤壁山人、铁树观人,出生于湖北新洲辛冲镇。系湖北省黄冈市赤壁管理处副研究员、黄冈市三国文化研究会副会长、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顾问、黄冈市政协文史委员会文史专员、湖北省吴楚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苏轼研究学会理事、中国书画名家研究会专职副会长等。
春秋鲁定公四年(公元前506年),吴王阖庐联合蔡昭侯与唐成公发兵进攻楚国。在横渡淮河之后,吴军将船舰停靠在淮河边上,自豫章进发,沿陆路西上。楚昭王闻讯,立即派遣令尹子常(囊瓦)率军十万抵抗,双方在柏举发生大战。由于楚军统帅子常刚愎自用,致使内部不和,结果惨败在吴、蔡、唐联军之手。伍子胥鞭抽楚平王之墓即此战之后事。
柏举位于何地?古来说法有三。1979年版《辞海》在“柏举”条下记述说:“古地名。春秋楚地。《春秋·定公四年》:‘蔡侯以吴子及楚人战于柏举。’故址所在说法不一;一说为麻城东北的柏子山与举水的合称;一说在举水入长江口以南的举洲;一说即麻城东南举水所出的龟峰山。”柏举究竟在什么地方?本文拟将其作一番探讨。
一、原始记载
历史上最早记载柏举之战事的史籍是《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左传》定公四年下载:
冬,蔡侯、吴子、唐侯伐楚。舍舟于淮汭,自豫章与楚夹汉。左司马戍谓子常曰:“子沿汉而与之上下,我悉方城外以毁其舟,还塞大隧、直辕、冥阨。子济汉而伐之,我自后击之,必大败之。”既谋而行。武城黑谓子常曰:“吴用木也,我用革也,不可久也。不如速战。”史皇谓子常:“楚人恶子而好司马,若司马毁吴舟于淮,塞城口而入,是独克吴也。子必速战,不然不免。”乃济汉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三战,子常知不可,欲奔。史皇曰:“安求其事,难而逃之,将何所入?子必死之,初罪必尽说。”十一月庚午,二师陈于柏举。阖庐之弟夫概王,晨请于阖庐曰:“楚瓦不仁,其臣莫有死志,先伐之,其卒必奔,而后大师继之,必克。”弗许。夫概王曰:“所谓‘臣义而行不待命’者,其此之谓也。今日我死,楚可入也。”以其属五千,先击子常之卒。子常之卒奔,楚师乱,吴师大败之。子常奔郑。史皇以其乘广死。吴从楚师,及清发,将击之。夫概王曰:“困兽犹斗,况人乎?若知不免而致死,必败我。若使先济者知免,后者慕之,蔑有斗心矣。半济而后可击也。”从之。又败之。楚人为食,吴人及之,奔。食而从之,败诸雍澨,五战及郢。……庚辰,吴入郢,以班处官。……左司马戍及息而还,败吴师于雍澨,伤。
将《左传》以上文字翻译成现代汉语如下:
定公四年冬季,蔡昭侯、吴王阖庐、唐成公联合发兵进攻楚国。他们把战船停靠在淮河边上,从豫章进发,和楚军隔着汉水对峙。楚国左司马戍对子常说:“您沿着汉水和他们上下周旋,我带领方城之外的全部人马去毁掉他们的船只,回来时再堵塞大隧、直辕、冥阨。到时,您渡过汉水而进攻,我从吴军后面夹击,必定能将他们打败。”商量完后,左司马戍就率军出发了。楚臣武城黑对子常说:“吴国人用木头制的战车,我们用皮革蒙的战车,天雨不能持久,不如速战速决。”楚将史皇对子常说:“楚国人讨厌您而喜欢左司马。如果左司马在淮河边上毁掉了吴国的战船,堵塞了城口而回来,那就是他一个人战胜了吴军。您一定要速战速决,如果不这样,就不能免去一死。”子常于是率军渡过汉水摆开阵势,从小别山直到大别山。与吴军打了三仗之后,子常知道不行,想逃走。史皇对他说:“国泰民安,您争着当权;国家有了祸难,你就想逃避,您打算到哪里去?您只有拼命打赢这一仗,以前的罪过才有可能得到赦免。”十一月庚午日,吴、楚两军在柏举摆开了阵势。吴王阖庐的弟弟夫概王一早就请求阖庐说:“楚国的令尹囊瓦不仁,他的部下没有死战的决心。我们抢先进攻,他们的士兵必定奔逃,到那时,我军的大部队追赶上去,必能得胜。”阖庐不答应。夫概王坚定地说:“所谓‘臣下合于道义就去做,不必等待命令’,说的就是这个吧!今天我军拼命作战,楚国都城是可以攻打进去的。”于是,夫概王带着他的部下五千人,抢先攻打子常的部下。子常的士兵惊慌失措,楚军乱了阵脚,吴军大败楚军。子常见大势已去,向郑国逃亡。史皇坐着子常的兵车战死。吴军追赶楚军,抵达清发,准备发动攻击。夫概王说:“被困的野兽尚且知道争斗,何况人呢?如果楚军明知免不了一死却还要同我军拼命,楚军必然会打败我们。如果让先渡过河的楚军感到可以逃脱,而后面的人又羡慕他们,楚军就没有斗志了。当楚军渡过一半,我军就可以趁机攻击,战胜他们。”阖庐认为有理,于是采纳了他的意见。吴军再次将楚军打败。战败的楚军正在做饭,吴军又赶到了。楚军争相逃命,吴军吃完楚军做好的饭,又继续追击,在雍澨再次打败了楚军。经过五次战斗,吴军终于攻破了楚国的郢都。……二十九日,吴军进入郢都。……楚左司马沈尹戍到达息地后,听说子常兵败于吴旋即回兵,在雍澨打败吴军,但自己也身负重伤。
战国时代的《墨子·非攻篇》记述此次战事说:“吴阖闾次注林,出于冥阨之径,战于柏举中。楚国而朝,当子常不从司马之计,济汉转战于柏举,其时吴已出隘而西,楚事不可为矣夫。”
汉人司马迁(前145或前135-?)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中记述说:“昭王十年,吴、蔡伐我入郢。昭王亡。伍子胥鞭平王墓。”
《史记·楚世家》载:“昭王十年,冬,吴王阖闾、伍子胥、伯噽与唐、蔡伐楚。楚大败,吴兵遂入郢,辱平王之墓,以伍子胥之故也。吴兵之来,楚使子常以兵迎之,夹汉水阵。吴伐败子常,子常亡奔郑。楚兵奔,吴乘胜逐之。五战及郢。己卯,昭王出奔。庚辰,吴人入郢。”《集解》:“骃案:《春秋》云:‘十一月庚辰。’”
再稍后,西汉人刘向(前77-前6年)在《战国策》中记载棼冒勃苏入秦求助于秦王时说:“吴与楚战于柏举,三战入郢。君王身出,大夫悉属,百姓离散,使下臣来告亡且求救。”
西晋人杜预注《左传》:“左司马戍及息而还”说:“司马至息,闻楚败,故还。”
二、三种说法的由来
(一)郦道元认为柏举即举水入江口南对的举洲
北魏人郦道元在《水经注》卷三十五“江水篇”中记述说:“北岸烽火洲,即举洲也,北对举口。……举水出龟头山。……举水又东南历赤亭下,谓之赤亭水。又分为二水,南流注于江,谓之举口,南对举洲。《春秋左传》:‘定公四年,吴、楚陈于柏举。’京相璠曰:‘汉东地矣。江夏有澨水,或作举,疑即此也。’”
郦道元在记述举水入江口南对的举洲时,将定公四年吴、楚对峙于柏举之事与之联系,这本身就是他的态度,即举洲就是柏举之战的地方。郦氏援引京相璠“汉东地矣,江夏有澨水,或作举,疑即此也”的记述,是证明自己的观点有根有据,绝非想象。京相璠,西晋人。
(二)唐人李吉甫认为举水发源地龟峰山为当日大战之地
唐人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七江南道三黄州麻城县“龟头山”条下记述说:“在县东南八十里,举水之所出也。春秋吴、楚战于柏举,即此地也。”
李吉甫虽然提出了如上的说法,但他没有谈出自己的理由。清人沈钦韩在《左传地名补注》中亦援引《元和郡县志》的记载说:“龟头山,在麻城县东南八十里,举水所出。吴、楚战于柏举即此地。”
(三)清人顾祖禹认为“吴楚陈于柏举,盖合柏山、举水而名”
清人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记载说:“麻城县东北三十里有柏子山。吴、楚陈于柏举,盖合柏山、举水而名。”
(四)清人洪亮吉言柏举当在黄、随左右
清人洪亮吉在《释大别山》一文中说:“夫欲求大别、小别所在,必先求柏举所在。柏举之地,杜预不详。高诱注《吕览》、京相释《春秋》,虽或云‘楚鄙’,或云‘汉东’,皆无指实。惟《墨子·非攻篇》云:‘吴阖闾次注林,出于冥阨之径,战于柏举中。楚国而朝,当子常不从司马之计,济汉转战至于柏举。其时吴已出隘而西,楚事不可为矣夫。’云‘出隘而西’,则已出今信阳之隘,即上所云大隧、直辕、冥阨也。据此而推,则柏举当在今黄、随左右。京相璠云‘柏举在汉东’,最谛。”
三、考辨
将《春秋左氏传》及《战国策》与《史记》的以上文字进行综合分析,仅就地理名称而言,除柏举本身之外,还涉及到淮汭、豫章、方城、大隧、直辕、冥阨、清发、雍澨、郢、汉水、小别山与大别山。笔者以为以上所涉及到的地点与柏举之战的关系密切,弄清他们的具体所在,就等于给柏举之战的主战场大致定位,其中小别山与大别山是楚军的列阵之处,对确定当日大战之地尤为重要。
(一)相关地点的考证
春秋时代,吴国建都于今江苏苏州,其地域有今江苏、上海大部和安徽、浙江的一部分,姬姓。蔡国,始建都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因受楚国的逼迫,多次迁徙,如平侯时迁新蔡(今属河南),昭侯时迁州来(今安徽凤台),称为下蔡。唐国,建都于今湖北随县西北九十里之唐县镇,为姬姓。《水经注》:“涢水又东北径上唐县故城南,本蔡阳之上唐乡,旧唐侯国。春秋定公三年,唐成公如楚,有两肃霜马,子常欲之,弗与,止之三年。唐人窃马而献之,子常归唐侯是也。”
淮汭,淮水隈曲之处。淮即淮水,汭即水流弯曲的地方。“蔡侯、吴子、唐侯伐楚,舍舟于淮汭”,从字面上理解,即是说三军伐楚之日,吴军曾将战舰停靠在淮水的隈曲之处。由此可见,当日大战非水上作战。又,“舍舟于淮汭”,其目的何在?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准备在陆地上作战。
“自豫章与楚夹汉”是“舍舟于淮汭”的下文,此时的豫章指江北、淮南、汉东之地,即今湖北孝感、黄陂、新洲、黄冈市地域。汉即汉水。从字面上看,那就是联军从淮南江北地面西上,与楚军夹汉水东西对峙。楚军在汉水西边,联军在汉水的东边。
大隧、直辕、冥阨,春秋淮汉间著名关塞,总称为城口三关。在河南信阳县南豫、鄂界上,即后世所谓的义阳武阳关、黄砚关、平靖关。《吕氏春秋·有始览》、《淮南子·坠形训》将冥阨与大隧、直辕二隘并为淮汉间兵争要地,三关总称之为城口。
方城,又称楚长城,春秋楚筑,大抵起自今河南邓县北境,北经镇平县西,至翼望山,折而东行,沿伏牛山脉,至方城县东北,复折西南,止于泌阳县境。
雍澨:《禹贡》云:“过三澨至于大别。”郑玄注:“水名,在江夏竟陵之界。”清人洪亮吉在《释大别山》一文中说:“今澨水在安陆府京山县,西南南流入天门县为汊水。雍澨水或取雍遏之义,与沔水有死沔之称同。”
清发:郦道元注《水经》“涢水又南,过安陆县西”说:“《左传·定公四年》,吴败楚师于柏举,从之及于清发。”洪亮吉说:“盖涢水又兼清发之目矣,是清发在安陆县。”
郢,楚国都城。息,即今河南息县。
大别山,汉人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说:“安丰,《禹贡》大别山在西南,莽曰美丰。”汉人桑钦在《水经》中说:“大别山,在庐江安丰县西南。”郑玄云:“大别在庐江安丰县。”西晋人杜预解《春秋》云:“大别,阙,不知何处?或曰大别在安丰县西南。《左传》云吴既与楚夹汉,然后楚乃济汉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然则二别,近汉之名,无缘得在安丰。如预所言,虽不知其处,要与内方相接,汉水所经,必在荆州界也。”
北魏人郦道元为《水经》“(沔水)又南,至江夏沙羡县北,南入于江”作注说:“《尚书·禹贡》:‘汉水南至大别入江。’《春秋左传》定公四年:‘吴师伐郢,楚子常济汉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京相璠《春秋土地名》曰:‘大别,汉东山名也,在安丰县南。’杜预《释地》曰:‘二别,近汉之名,无缘乃在安丰也。’按:《地说》言:‘汉水东行,触大别之阪,南与江合’,则与《尚书》、杜预相符,但今不知所在。”
稍后,唐人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七江南道三鄂州义川县下记载说:“小别山,在县东南五十里。《春秋》:‘吴伐楚,令尹子常济汉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即此也。”在同卷汉阳县下,李吉甫又明确记述说:“鲁山,一名大别山,在县东北一百步。其山前枕蜀江,北带汉水,山上有吴将鲁肃神祠。”
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的以上记述,指出了郦道元不知所在的小别、大别二山的具体位置,即小别山在义川县东南五十里(义川,即今汉川县,因北宋避赵光义讳而改称),大别山又名鲁山,山上有三国时期吴将鲁肃的神祠,在汉阳县东北一百步。
北宋人王存在《元丰九域志》卷第六荆湖北路鄂州汉阳县下记述说:“州西三里。四乡。汉川、下义镇。有大别山、大江、汉水。”
南宋人王象之在《舆地纪胜》卷七十九荆湖北路汉阳军景物上更为详细地记述说:“鲁山,《鄂州志》云:‘即今汉阳军城。’《水经注》云:‘又名翼际山。’《元和郡县志》曰:‘一名大别山。’……刘澄之《永初山川记》云:‘沔阳县东有鲁山也。’史本《新经》云:‘上有横江将鲁肃祠。彼在三代时谓之大别山,不知因何又名鲁山也?岂鲁肃庙食于此而名是山欤?’”
从王象之《舆地纪胜》的以上记述,可以得知夏商周三代时所称的大别山,很可能是因三国东吴重臣鲁肃的神祠在其上而被后人改称为鲁山,这一考证出自于史本《新经》。换言之,鲁山原名大别山,鲁山这一称谓是三国之后才形成的。
史本,宋人。性至孝,父没,庐墓悲慕,芝草生。后举进士。通《易经》。宁宗称其为“江南真秀才”,仕至奉直大夫。居官廉洁,时称孝廉。
生卒年大约是466或472-527年的北魏人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提到了鲁山,原文为:“江水又东径鲁山南,古翼际山也。《地说》曰‘汉与江合于衡北’,翼际山旁者也。”此段文字没有将鲁山与大别山进行联系,显然,郦道元只知鲁山古名翼际山,但他不知夏商周三代时此山名为大别山。
除了大别山之外,王象之在《舆地纪胜》中记载小别山时,援引《元和郡县志》的话说:“在(义川)县南五十里。《左传》:‘自小别至于大别。’”
明末清初人胡渭在《禹贡锥指》中说:“小别,一名甑山,在汉川县东南十里。”“二别相去一百二十余里。”
正是由于以上地理书的明确记载,由臧励和等编纂、1931年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出版的《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在记载小别、大别二山时说:“小别山,在湖北汉川县东南汉江滨,一名甑山。《左传》:‘定公四年,吴子伐楚,令尹子常济江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是也。”“大别,谓在今湖北汉阳县东北,一名鲁山,即今龟山。《左传》定公四年:‘吴伐楚,子常济江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尚书·孔传》:‘内方、大别,二山名,在荆州,汉所径。’《(尚)书·正义》:‘杜预解《春秋》云:‘大别,阙,不知何处。或曰在安丰县西南。《左传》云吴既与楚夹汉,然后楚乃济汉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然则二别近汉之名,无缘得在安丰县。要与内方相接,汉水所径,必在荆州界也。’《水经注》:‘江水东径鲁山南,古翼际山也。’《元和志》:‘鲁山,一名大别山,在汉阳县东北一百步,其山南枕蜀江,北带汉水。’蔡沈《书传》:‘《左传》:吴与楚战,济江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盖近汉之山,今汉阳军汉阳县北大别山是也。’”(蔡沈,南宋人,朱熹弟子)
综上所述,杜预、京相璠、郦道元“不知所在”的小别、大别二山分别位于汉川与汉阳县内。小别一名甑山;大别,亦名鲁山、翼际山,今人称之为龟山。有关甑山的得名由来,北宋人乐史在《太平寰宇记》中说:“山形如甑,土谚谓之甑山。”
(二)大战的地点绝不可能在麻城龟头山
唐人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中明文记载,认为当日大战的地点是在举水发源地龟头山。此论当否?非也!
从《左传》的记述来看,楚军当时济汉而陈兵,自小别山至于大别山,也就是说楚军当时驻扎在今汉川县东南汉水滨的甑山至汉阳县的龟山一带。
有必要指出,座落在今汉水入江口南边的龟山(大别山),在明代成化初年之前,位于汉水的北边。也就是说,春秋时代,小别山、大别山皆在汉水的东边而非西边。
《明史·地理志》记载:“大别山在(汉阳县)城东北,一名翼际山,又名鲁山。汉水自汉川县流入,旧经山南襄河口入江。成化初于县西部郭师口之上,决而东,从山北注于大江,即今之汉口也。”
从《左传》的以上文字,本来是夹汉而陈的军势,由于史皇的建议,楚子常济汉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文字表明大别、小别山皆在汉水的东边。楚子常与联军背水三战之后,知道不可能战胜联军,意欲逃亡。在史皇的逼迫之下,子常硬着头皮应战,楚军与联军于十一月庚午日,于柏举对陈。因《左传》记述此事没有改变地点,柏举显然是在汉水的东边。
楚军统帅子常渡过汉水而陈兵,自小别山至于大别山的事实告诉我们,当日决战的地点柏举与大别山相距不远。
翻开今湖北省地图,与小别山、大别山相对的江北地点即今黄陂、孝感,而黄陂、孝感的东边即今武汉市新洲区地域。发源于龟头山的举水就在新洲区境内穿过入江,举水的入江处亦属新洲区的辖地,今日名为大埠,俗称鹅公颈,即《水经注》所谓的“举口”。
从湖北省地图上看,麻城县位于新洲区的东北,举水发源之处的龟山座落在麻城县城的东南八十里处,与《禹贡》大别山相距数百里。
从当时的战争形势来看,楚国军队既然在小别山、大别山一带陈兵,且之前尚有“夹汉”的说法,说明当日大战在汉水附近。麻城龟头山远离汉水,与当日情势相去实在是太远。事实上,李吉甫本人在《元和郡县志》中已经解释了小别山与大别山的具体位置。只是他未能从理性上去分析楚军既然屯兵在小别、大别二山之间,又怎么会在远离此地数百里的龟头山去决战?
李吉甫将龟头山当作柏举大战的地方,后人赞许者不是很多,说明此种说法确实令人难以信服。
(三)麻城柏子山之名始于唐代,非柏举之“柏”
与李吉甫之说相比较,清人顾祖禹的说法则有让人相信的一方面,即当日大战的名称是将柏子山与举水之名合二为一的,故此说提出之后,和者甚多。然稍加分析,很多问题难以解释。
1、郦道元的笔下有举水无有柏塔河
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江水篇”中言:“举水出龟头山。……举水又西流,左合垂山之水,(垂)水北出垂山之阳,与弋阳淠水同发一山,故是水合之。”
以上记述明确指出举水出自龟头山,换言之,龟头山为举水的发源地。后人所称的举水则是将发源于垂山的水流笼统而称之,这与郦道元《水经注》的原始记载是有区别的。
《大清一统志》记载:“(垂)水在麻城县东,今名柏塔河”、“举水出麻城县东北……”显然,后人所称的柏塔河,即郦道元笔下的垂水。垂水是垂水,举水是举水,发源不同。换言之,垂水与举水会流之前,只能称垂水,而不能称之为举水。郦道元的笔下有举水、垂水,没有柏塔河,柏塔河显然是后起之名。顾祖禹所说的柏子山在垂水之南,与举水相去甚远。
2、李吉甫笔下没有柏子山的记载
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麻城县“龟头山”条下记载:“在县东南八十里,举水之所出也。春秋吴、楚战于柏举,即此地也。”在这一段文字中,李吉甫仍然沿袭郦道元“举水出龟头山”的说法。李吉甫既然强调柏举大战于此地,他的观点明确,即龟山就是柏举,柏举就是龟山。李吉甫的这一记载告诉了我们,麻城境内在古代并没有柏子山。
3、柏子山的名称始于唐代
柏子山这一名称不见于唐人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之中是不争的事实,但在南宋人王象之的《舆地纪胜》中却有文字明确记载,即“柏子山,在麻城县东北三十里”。《名胜志》亦载:“麻城县东北有柏子山,县东有举水。”那么,麻城柏子山一名究竟始于什么时候呢?
明代弘治年间的《黄州府志》麻城山川门下记载说:“柏子山,在治东北三十里。山多石。世传唐时虚应禅师立寺于此,种柏佰株,因名。今有古诗、高塔见存。”
《大清一统志》记载说:“柏子山,在(麻城)县东北三十里,一名柏子塔山,一名九龙山。”
《东还纪程》记载说:“柏子塔,唐德宗四年建。塔九级,覆以铁镬,镬旁一柏盘根而生,每立秋日午,塔无影。”
唐德宗四年,即公元783年。
将以上史料综合起来分析,柏子塔始建于公元783年。建塔之时,主持者虚应禅师在塔的周围又种柏百株,因名柏子塔寺,山亦因塔而名柏子山。
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成书于元和八年,即公元813年。显然,柏子山仅在此前三十年得名。作为新生的地名,李吉甫自然不会把春秋时代的柏举之战与其联系在一起,这应是毫无疑问的。
说清了柏子塔与柏子山得名的来历,再品味柏塔河一名,即可知也是依据柏子塔而命名,不足为重。
(四)“柏举”实为汉阳柏泉山与举水的合称
依前所述,吴楚二军夹汉而陈之后,楚军济汉列阵于汉水之东的小别、大别二山一带,当日战争不可能在举水发源地龟头山爆发;而柏子山名又系唐德宗时代的产物,与柏举之“柏”无关。那么当日大战的地点柏举之“柏”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考春秋时代有柏国。《左传》僖公五年:“楚斗穀于菟灭弦。弦子奔黄。于是江、黄、道、柏方睦于齐,皆弦姻也。弦子恃之而不事楚,又不设备,故亡。”柏国后为楚所灭,《国史研究》有载,但灭亡年代无考。柏国,《水经注》云在汝南西平县,县有柏亭。由此可见,这柏国与举水相隔甚远,与柏举之战没有多大关系。
再考,河南、湖北交界处有桐柏山,与鄂豫皖交界的今人所称的大别山相接。然而此山远离汉水、举水,更难与柏举之战合拍。
再查历史地理书籍中与“柏”相关的地名,南宋人王象之在《舆地纪胜》卷七十九荆湖北路汉阳军景物下“柏泉山,在汉阳县西北。山下有景德寺,寺有井,古柏根蟠其中”的记述引人注目。
细考汉阳柏泉山的历史,我们发现此山与尧舜时代的大禹治水竟有密切的关系。欲说清柏泉山的历史,首先必须说一下汉阳与大别山的来历。
1、汉阳的得名及其历史沿革
《隋志》记载,随炀帝大业二年(606),改汉津县名为汉阳。
唐人李吉甫《元和郡县志》沔州汉阳县下说:“汉水,一名沔水,西自义川县界流入,汉阳县因此水为名。”
南宋人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七十九·荆湖北路汉阳军沿革门下说:
汉阳军,在天文为翼轸之分野。(《图经》)《禹贡》:“荆州之域。”(《禹贡》又云:“江汉朝宗于海。”)《周官·职方》:“属荆州。”(《周礼·职方》曰:“正南曰荆州,薮曰云梦,川曰江汉。”杜预云:“《禹贡》‘汉水至大别,南入江’,在江夏界。”《水经》汉水入江,乃今汉阳军之大别山之北,汉口是也。汉口亦曰沔口,亦曰夏口。江夏即鄂州江夏郡也。)春秋时郧国也。(《左传》曰:“郧人军于蒲骚。”杜预注云:“郧国在江夏,云杜县东,楚灭之。”按:郧国,今德安城是也。《通典》云:“沔州,春秋郧国也。”)
将以上所说理顺,即可得知汉阳在春秋时为郧国地,属于古荆州之域。汉阳一名由汉津改称,因汉水为名。山南为阳,水北为阳。汉阳县因位于古汉水之北,故名汉阳。
2、大别山为大禹治水之迹
《尚书·禹贡》记载说:
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荆及衡阳惟荆州,江汉朝宗于海。……导嶓冢,至于荆山。内方至于大别。……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
以上文字为大禹治水之事,文中两次涉及大别山。如前所述,大别山滨临大江。
内方,山名,即今湖北钟祥县西南章山。《汉书·地理志》:“竟陵,章山在东北,古文以为内方山。” 唐人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志》中说:“内方山,在(汉川)县南九十里。”
南宋人王象之在《舆地纪胜》汉阳军“沿革”门下说:“《水经》汉水入江,乃今汉阳军之大别山之北,汉口是也。”在“风俗形胜”门下又援引前人的记述说:“汉阳于古为沔州,前枕大江,却负大别,汉水出于北,与大江合(元祐六年李知新《汉阳学记》)。……汉水东南合大江,夹江而城,左武昌右汉阳,大别与凤栖相望(熙宁中陈绎《凤栖经藏记》)。……荆江瞰其前,大别峙其后(《施士衡〈谯楼记〉》)。”
元大德八年十一月,中书省上奏湖广行省言昔日大禹治水有功,旧立庙于大别江滨,因久废重建,乞赐庙碑以崇明祀。制曰:“可。”旋命翰林学士林元述其事,名之为《敕赐汉阳大别山禹庙碑》。文中说:
荆州之域,江汉为重;汉鄂之山,大别时为表。禹乘四载,随山刊木,导水至于大别,西则岷、蜀、襄、沔之众流聚焉;南则衡、湘、洞庭之巨浸汇焉。疏凿决排,亦云劳矣。至于江浒,两矶对峙,顺流东注,朝贡舟航,浮于海,入于淮,逾于河,达于帝都,此其故也。
曩岁,我世祖皇帝六飞南巡,渡江次鄂,驻跸于黄鹄山,时大别形胜正当睿览。尝问父老曰:“山头石矶何名?”吕公对曰:“闻唐时有道人吕姓者,吹笛其上。”又问唐前何名?俱不能对。再三问。有对曰:“闻诸古语,云是‘禹功’,字音讹传。”大称圣意,嘉奖久之。盖以拯溺平水之功,默契于拯民水火之心也。
今上皇帝嗣承丕绪,孝思祖武,以鹄山乃黄屋临御之地,诏就压云亭创建大元兴寺,阐世尊慈悲之旨,以演世祖慈仁之恩。中书右丞相哈喇哈斯孙答刺罕,时以平章政事开省湖广,承制鼎建,不扰而办。丞相又以鹄山、大别夹江屏蔽,为鄂汉唇齿重势,皆世祖亲见而留念者。汉阳尝拨置江北,奏请仍隶湖广。就大别禹庙旧基,经营缔构,以寄禹功之思。今告落成,非常祠所可同语。
《敕赐汉阳大别山禹庙碑》以上文字,明确记述元代大德八年(1304)之前,大别山江滨有古庙,庙里祭祀的是大禹。可惜此古庙久废。庙立于何代,毁于何时,未有文字记载,但是可以想见。既然是祭祀大禹,这庙一定由来甚久。从《禹贡》中两次涉及大别山的这一情况来看,古人对大别山是非常注重的。大别山位于汉水入江口,在这里建造纪念大禹的神祠,当是在春秋战国时代,否则后人无法承传。
又,元世祖于江南黄鹄山(即今武昌蛇山、黄鹤楼所在地)观赏江北大别山之雄姿,对“禹功”之说大加嘉奖。至成宗大德年间“就大别禹庙旧基,经营缔构,以寄禹功之思”,这亦是彰显大禹治水之功。祠之规模正如碑文所说:“非常祠所可同语。”
大别山为大禹治水之迹,大别山滨江处有大禹之庙。大别山为江汉之间的名山,她的历史渊源如此厚重,令人惊叹。
3、柏泉山名因山下寺井中有来自大别山禹庙的古柏之根而得
除了南宋人王象之在《舆地纪胜》中有“柏泉山,在汉阳县西北。山下有景德寺,寺有井,古柏根蟠其中”的记述之外,清乾隆进士陈诗在《湖北旧闻录》卷之五汉阳县乡镇篇中记载说:“柏泉山在县西北四十里,山下有井,古柏根盘其中。”《汉阳县志》载:“相传禹植柏大别山头,根达柏泉井中,故名。今土人淘井,犹见树根二,状如双鲤,其泉对面涌出,如鱼嬉水。遇岁旱,犹是供数十村汲取。”另外,1931年出版的《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记载说:“柏泉山,在湖北汉阳县西北四十里。《舆地纪胜》:‘山下有井,古柏根盘其中。’相传大别山禹祠古柏,其根直达于此。”按,柏泉古井至今尚在,位于汉阳东西湖区柏泉农场月塘角村,距柏泉办事处驻地2.2公里。古井占地150平方米,井台六角形,石砌。井栏为红砂雕刻,井口内圆,直径70厘米。
翻阅清代《续汉阳县志》卷之一舆图,即可见柏泉山位于汉水之东,与小别山、大别山呈三角鼎立之势。
再查看今日武汉市区图,又可见汉水之北的东西湖区有柏泉街道。互联网上记载说,柏泉街道的前身为柏泉古镇,俗称茅庙集,自古以来商贾云集,其自然资源丰富,系古代盘龙城的姊妹市。柏泉街道的东北即黄陂境内的天河机场,名扬遐迩的盘龙古城遗址与柏泉山隔河相望。
除了地理志书的记载之外,历代文人吟咏大别山、柏泉山者甚多。
北宋人夏竦诗云:“大别山边汉水斜。”李昌图《舟次夏口》诗云:“大小有山余旧别,东西为郡见危楼。”林郡诗云:“西来汉水接江流,大别山前旧沔州。”王得臣诗云:“大别山前柏湖水,坐觉烟没几千里。”刘谊诗云:“衮衮长江水,苍苍大别山。古今人老尽,山水镇长闲。”范致虚诗云:“潋滟郎官水,崔嵬大别山。”施士衡《秋兴上梁文》云:“《禹贡》披图,大别之名有自;《周南》纪咏,广汉之化流今。”(见《舆地纪胜》)
明人赵弼在《柏泉》诗中说:“景沁空霄玉槛光,苔封石甃色苍苍。汲来数仞清泉水,犹带高林柏子香。”赵弼,字廷直,明云南太和人,成化进士。官至太丞后归田,躬亲耒耜。
以上文字表明,大别山、柏泉山自古以来是汉阳县著名的景物,大别山头的古柏根盘于柏泉山下景德寺内的古井之中,颇有传奇色彩。更令人称绝的是,此柏根还是大别山禹祠的古柏之根。宋人的以上记载,无疑是向世人证实柏泉山的历史悠久。柏泉山名显然是因景德寺古井之中有来自大别山禹祠古柏之根而得。
四、结论
将柏子山与柏泉山的来龙去脉理顺之后,我们可以正视如下事实:虽然二山名皆见于南宋人王象之的《舆地纪胜》之中,但皆不见唐人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麻城柏子山依前所述,始名于唐代,历史厚度不足,绝不可能是《左传》中的柏举之柏,但汉阳柏泉山却能远追大禹治水的时代,且历代文人有诗为证。大别山禹祠始建时代虽然不详,但元代在其旧址之上恢复禹庙显然承传有绪。柏泉山下有寺名景德,景德寺中有古井,古井之中有古柏之根,古柏之根来自于大别山禹祠内的古柏,足见柏泉山名由来已久。柏泉山具有如此悠久的历史文化,柏子山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尤为重要的是,柏泉山所处的地理位置又正在小别、大别二山的东边,正当柏举之战时吴、楚二军的前沿,且在举水河的西边,这与柏举之战时的军事情势至为吻合。
由此看来,吴楚大战之地柏举应该是柏泉山与举水的合称,而非柏子山与举水的合称。柏举之战主战场的准确地点,既不在龟山,也不在举水入江之口,而是在举水之西、汉阳柏泉山一带。

参考文献:
[1]战国左丘明.左传.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
[2]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
[3]汉刘向.战国策.北京:中华书局
[4]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湖南:岳麓书社,1995.
[5]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北京:中华书局,1983.
[6]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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